

2015年12月14日晚,著名爱尔兰作家科尔姆·托宾应邀到中国人民大学举行了一场名为「文学中的伤逝」的讲座,对话中国作家阎连科,交流了各自对于文学中的女性视角、死亡主题以及文学与时代历史的关系等问题的思索。
科尔姆·托宾是具有国际声誉的爱尔兰当代著名作家,其代表作包括《大师》《布鲁克林》《母与子》等。他曾三度入围布克奖,并以长篇小说《大师》获得2006年IMPAC都柏林国际文学奖,英国《观察家报》还将其选入「英国最重要的三百位知识分子」之列。 阎连科为中国当代著名作家,现任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。代表作有《丁庄梦》《风雅颂》《四书》等。曾获第一、二届鲁迅文学奖,第三届老舍文学奖,并于2014年获卡夫卡文学奖,是第一位获得卡夫卡文学奖的中国作家。
主持人:最新出版的书《诺拉·韦伯斯特》,讲述的是托宾先生根据父亲去世对自己的影响展开的,这本书自己和父亲的关系。
托宾:我是在12岁的时候父亲去世,小说往往是关于事情发生之后的故事。在我父亲去世后有3、4年大家都不说这件事情,写这个小说的时候,我会考虑从什么角度来写,但我觉得把主人公定位为一个12岁孩子并不能撑住一个小说,所以我从母亲的角度来写,包括我对她的很多记忆,会有很多虚构的细节来支撑。
主持人:阎老师在《丁庄梦》中也写过相关的经验,是失去爷爷的故事,您在这个主题上面有自觉性的探索?
阎连科:我是25岁失去父亲的,你们看阎连科的小说,中间有很多的死亡,对死亡的恐惧,但是25岁的人体会死亡和12岁的人体验死亡是不同的。我想一个人在25、26岁让他的父亲突然消失在他的怀里,他的一生都无法赶走这个阴影。直到今天,我会经常做梦,梦中我父亲最后一句话说,连科,我真的没有救了吗?今天的话题非常沉重,但是谈一些这样的话题,对我和大家都是有意义的。
托宾:我觉得其中最难写的是关于人的灵魂,在《诺拉·韦伯斯特》接近结尾的时候,母亲特别累的时候貌似看到了丈夫的灵魂,但是她也不确定,但是我写的时候我完全是在想象我看到这样一个灵魂,这个在小说中做到这些比较难,小说中一般呈现的是世俗的事情,比如钱啊、欲望啊、结婚啊、劳动等,灵魂就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。这次当我回爱尔兰后,别人问我中国怎样时,我会说我在中国的时候看到了一个杰作叫《耙耧天歌》,作者非常成功的把人的灵魂写到其中,处理的非常不可思议,母亲在很忙的时候,在她旁边出现了丈夫灵魂的角色,所以我会说在中国非常难得有机会和阎连科交流。
阎连科:我在14、15岁读过红楼梦,那时候我一直以为曹雪芹肯定是女的,到现在我都不相信他是男作家,因为能写出那么美的女性,伟大的心灵。后来我看到托宾的小说,看《母与子》的小说的时候,我觉得照片一定印错了。直到两个月前看他的简历,还在想是不是来了一个错误的人,表达如此细腻的情感,包括我在看《大师》,我都无法想象作家长成这样子。
托宾:我妈有两个妹妹,父亲还有一个妹妹。我自己还有两个姐姐,我都是在女性中间长大的,一直听女性们说话,听她们谈秘密。像在我家那边,男人回家后一般就是不说话,在沙发上坐着,看电视啊,一直沉默。但是女人回家就会有很多故事要讲。
阎连科:在中国男性作家中,几乎是没有人能把女性写的很好。对我来说,一个作家在某一方面达到一个高度,我会终身学习向往,恰恰在这一方面,托宾先生对于语言之美的把握,女性表达的细腻等等我无法企及的东西,我想他一生都会成为我学习的榜样。
主持人:之前问阎老师有没有从一个女性视角来写,阎老师说没有,那以后会不会写一部这样的小说向托宾先生致敬?
阎连科:如果我写的成功的话,我会在扉页上写上「献给托宾先生」。托宾先生小说中的优雅和忧伤,这是我们中国作家几乎都没有办法完成的,中国文学中太缺少真正的优雅和忧伤。我想这和他的生活有非常密切的联系,我希望他把这种经验传递给大家。
托宾:关于女性角色有一点想要多说的是,在古希腊的戏剧里面,最有味道的声音都是女性的声音,比如安提戈涅不是国王,她没有力量,正是因为她是无力的人物,所以她的声音有味道有深度。正是因为女性角色总是被危害,二等公民的角色,所以她们的声音是引起共鸣的。
阎连科:还有一件事,我最喜欢的托宾先生一篇短篇小说是《路上》那部小说,只有五千多字,讲了父母和忧郁症的孩子,孩子不敢和母亲说话,非常复杂的家庭关系,这部小说真的可以用伟大形容,不在于写出了什么,而在于省略了什么,相当于契诃夫的《大学生》,可以教作家如何写作。他说我是24岁写的,我当时就崩溃了,一个24岁人就能写出来这个。他告诉我更不可思议的是,当时大学生都在游行示威,他当时是在家无聊才写了这样一部小说。
托宾:我很早看到的一篇短篇小说,也是爱尔兰的一个作家写的,简单说这个故事是一个妻子杀了丈夫,在一个小村庄里,他们要去法院的时候,有20多名村民,到法院后,一个个都发誓说女人当时和自己在一起,没时间杀人。故事把前面的大事件完全忽略,本身就是坐火车回去,这些村民不愿意跟她说话,而且她意识到他们再也不会和她说话,她的惩罚不是法律上的惩罚,而是这些朋友对她的惩罚。可能我从这篇故事中学到了不是要写出大事件,而是大事件之后发生什么。你在报纸上看到一个故事,会想一个星期之后会发生什么,写事件本身是记者的任务,写事件第二天的事情是作家的任务。
主持人:其实托宾先生处理历史的方式也比较类似,不是直接呈现历史,比如《布鲁克林》讲的是女主角是移民潮流的一员,只是从一个女孩来描写历史,个人命运是显得巨大,时代只是一股潜流,这是有别于阎连科老师的。阎老师小说中更多的是写群像,一群人,可能会觉得历史特别宏大,历史和时代和小说的关系?
阎连科:托宾小说中有非常明显的个人基因存在,这在中国消失掉了。中国文学传统有非常强的抒情性,但是到我们这一代作家就消失掉了。在中国古典文学,比如看李清照的《一剪梅》,《声声慢》,会体会到中国传统抒情是多么了不得,李清照是多么抒情,但是明明是她和丈夫的关系,但我们会想到家国仇恨,明明是个人的情感,为什么要扯到国家上去。明明是曹雪芹写的家族衰落,最后写出《红楼梦》,我们会联想到清朝的没落这么宏大。还有鲁迅《伤逝》中那么强的抒情性,但是我们又强加上去知识分子失去的痛苦,导致中国文学个人抒情性的消失。尤其在49年之后,个人抒情几乎是不允许存在的。我们传统有那么强的抒情性,为什么找不到了。读者、批评家、作家也就接受这种强加,今天中国文学的写作恰恰失去的是个人灵魂的抒情,我们把抒情都要和社会结合。可能以后我的写作会变得更加个人抒情一些。
托宾:《布鲁克林》这部小说写了女孩1951到纽约的故事。当时我写这个故事的时候,爱尔兰当时经济比较兴旺,之前很多爱尔兰人会到国外谋生,但是我写作的时候经济突然好了,人们就很少出国了,我意识到他们可能会忘掉他们家族意识,忘掉他们的爷爷曾经背了一个包就到美国去。所以我很留意在小说中还有一些场景,比如女孩在圣诞节的时候给一群从爱尔兰来美国的男人买了晚饭,他们在那几十年后一点钱都没有,所谓美国梦都失败了,根本没有钱在圣诞节吃一顿晚饭,只能依靠牧师。虽然故事是围绕一个人的经验,但是我觉得给这个人特写的时候,偶尔也会注意将镜头往后拉,提醒读者看到故事后更广泛的历史背景。
之前也有很多小说写更广大的社会性历史性视角,在英国文学中比如狄更斯,如果你想了解当时社会的变化,生活在当时的情况,最好的办法可能是读这些小说,而不是看历史书什么的。他们可能告诉你,故事会告诉你,当所有人都很迷茫,作家也是在帮助他们创造当时的社会状况。当我这次回到爱尔兰之后,可能也会和爱尔兰的作家说要和中国作家学习,当然小说是充满弹性的,没有规定,可以写个人故事,也可以写战争,也可以写社会,为什么小说没有消失,就是因为小说的开放性。
主持人:这种写法还是和爱尔兰的传统有关,专注于一个人,和一个家庭。比如像《黑水灯塔船》也是讲了六个人在一个房间里读过六天的故事,写完这本书之后,想做一个改变,爱尔兰小说是不是更多关注个人和家庭,这种传统对托宾的影响?
托宾:爱尔兰1922年独立于大英帝国,当时南部完全独立,北部还没有。南部95%信特别保守的天主教,教会特别严格,有一套审查制度,写书受到很严重的限制,直到1965、1966年解除。我是1955年出生,所以当时我自己买书来看的时候,什么都可以看,我最想看的就是卡夫卡、海明威,就是不看爱尔兰小说,爱尔兰的文学中都是关于下雨、牧师、贫穷受苦等,我想要像海明威那样,到西班牙喝酒啊大家啊,我自己的生活特别无聊,爱尔兰特别无聊,连欧洲很压抑的小说也比爱尔兰要好,那是有意义的闷。如果给我选择的话,什么都看,就不看爱尔兰的文学。当然之后会读经典,慢慢熟悉,但是我16、17岁的时候都不看。
阎连科:我在20岁以前没读过一本外国文学,都是看的中国红色经典、革命故事,直到20岁当兵到军队图书馆看到那么多的书。第一本看的外国小说是《飘》,因为封面女主角特别漂亮,我在图书馆三天看完了上中下三册,那时才发现革命小说确实非常无聊。我发现托宾对中国文学的症结指出非常准确,说到为什么小说在19世纪关注重大问题,20世纪转向个人,今天有些是应该中国记者来完成的,但是有时候记者也特别无奈,可能有一些事情留给了作家。有些媒体完不成的任务,作家来帮一点忙还是可以理解的。一定要兼顾现代性和传统性,看他的小说我也想问一个问题,我特别注意到在《大师》中,我特别惊奇的是写到妹妹消失的时候,用的是那么美丽的文字,让人读起来不寒而栗,特别的美,这是怎么能够达到这个情况。
托宾:写死亡其实非常难把握,很难做到去描述的很好。我喜欢的作家亨利·詹姆斯在自己小说中也写到类似的场景,他的妹妹40岁去世,妹妹去世前保留了很多日记,她死了第二天,亨利给他朋友写了一封信,说我手上的信息是已经足够了,但是对于作家来说,信息太多反而麻烦,怎么去把感情写出来,让读者自己感受这个过程,用几页的文字让读者看到哥哥和妹妹在妹妹去世前的交流。我本来是一头秀发,但正是因为写了这个变成现在这样掉了很多头发。
1916年爱尔兰刚开始起义,这次起义也直接导致爱尔兰的独立,我爷爷也参与了这个运动,他被逮捕关起来,导致我全家特别讨厌英国,英国女王一上电视就说关掉,但他们特别热爱英国文学,热爱莎士比亚、狄更斯,他们对英国的仇恨没有延伸到文学。包括起义的人都很热爱英国文学,所以文学是可以不顾国家的界限,包括我看阎连科的小说不会觉得我在看中国小说,而只是一本很伟大的文学。

观众提问科尔姆·托宾:
1.怎么看女性主义写作?
托宾:长篇小说对女性主义的发展和强化有决定性的影响,女人写小说给女人看,给了女性极大的权利,我记得我小时候,我妈妈和姐姐都买书看。包括奥斯汀等60年代那些作家,我觉得是长篇小说对女性主义发展的决定作用。
但是在六个星期前,为了庆祝起义一百周年,爱尔兰剧院要做一系列的话剧,十部中有九部是男人写的,一部是女人写的,还是给孩子看的。女性说我们想要被听到,女性的公共生活,想要平等的地位,女权不仅仅是政府里面有女性官员,在文化领域更是,看来仍然没有解决。
2.对写作生涯影响最大的一部小说?对中国读者推荐的一部小说?
托宾:影响最大的是亨利詹姆斯的《一位贵妇的画像》,推荐短篇集《母子》。
3.您的作品风格多样,悲伤和孤独是很大的主题,文学作品中没有快乐的人,怎样看待悲剧的力量和审美意义?
托宾:小说没有什么规定,故事可以很有趣,小说的来源是戏剧,戏剧的核心是冲突,伟大的文学作品都和冲突有关,包括像莎士比亚伟大的作品都是悲剧,可能有个道理,就是你把愉快的东西放到艺术中,慢慢去体会,可能慢慢就会学会处理,如果我们假设痛苦不存在,每天看些快乐的,就会忽略到很多生活本质的东西。
